“久坐华堂上,不改麋鹿姿”——再记琴家丁承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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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朱红梅,扬州琴人,扬州南风琴社副社长,主编《南风琴刊》等。
作为广陵琴派的所在地和当代古琴制作的主阵地,扬州常会意外迎来全国各地的琴家。3月4日,武汉音乐学院的丁承运先生再次来扬,我有幸参与晚宴接待。已经数不清他第几次来扬州,然而于我,能够有机会与之零距离交谈,却是十分难得。聆听他的琴言琴语,总让我有“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的感触。
沉潜传统之河
今年70周岁的丁先生,双目炯炯,声音雄亮,举手投足,有稳如泰山的气势,而那一头线条感十足的微微张扬的曲发,妙趣横生,颇有《神人畅》般的韵律。我说,“丁老师,认识您三、四年了,看上去您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健朗。弹琴的人都这么好身体?”
“我打拳呀,太极。”丁先生说。凑巧,我学习太极半年有余,深感太极与古琴一样,融儒释道精神于一体,博大精深,奥妙无穷。丁先生饶有兴趣地讲起了他的打拳经历,少年时在开封,先拜师学少林,后练太极,50余年未断。他一边说,一边还演示了几招,身体带动手臂划出几道如棉裹铁、柔中有刚的弧钱。
所谓弹琴功夫在琴外,几十年对太极之道的沉潜无疑影响了丁先生的琴技琴风。世人评价丁先生的古琴:出音沉雄苍古,如棉裹铁;运指如行云流水,举重若轻;琴风雅正蕴藉,气象高远;处理琴曲不事小巧,一派天机……这些也都是太极的境界呀。
实事上,丁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不止于音乐与太极,还有古典诗文、中国书法和绘画等,也是从小涉猎且沉吟至今。在操缦生涯中,丁先生融汇贯通,逐渐将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的精神气息贯通于琴音中,形成了他独特的风格。这个风格是古雅、朴茂、大气、厚重的文人气象,与当今举世崇尚表现、技巧的风气截然不同。
丁先生当年与龚一、吴文光、李祥霆、成公亮等五人一同走上古琴之路,几十年下来,因境遇与观念的不同,形成了各自的风格,在各自的领域各有建树,都成为当今举足轻重的古琴大家。丁先生这样总结他们的特点:龚一老师致力于发展古琴音乐的规范化,用西方的音乐理念来规范古琴,并且创作了《春风》等新鲜的曲目,彰显古琴新的表现力;吴文光老师搞古琴交响化,出国留学回来后,探索古琴艺术的心理描述;李祥霆老师搞即兴演奏,最典型的是在厦门演出,一个小孩递条子《喜洋洋与灰郞》,他立刻能用古琴表达出那样的意境;成公亮老师作曲出身,创作了《袍修罗兰》八首佛曲,改编了西方乐曲《我的太阳》,移植二胡曲《听松》等;而丁先生则是突出古琴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把古琴放在文化的大圈子里来传承。最近他有一本新书即将出版,叫《古琴十二月令》,书中选取了代表十二个月份的古琴曲目,以文章、琴谱、诗词、书画及录音光盘的形式综合反映琴曲之美,这样的安排便是将古琴放置于大文化的氛围中,而不是孤立地呈现。
“我们五个人完全分道扬镳,完全不是一码事了,走的路径不一样,审美取向不一样,几十年下来,非常明显。在当代这个多元的社会中,我们五个人是聚焦。”丁先生感慨。
“哪条路是正确的古琴之道呢?”我问。
“没有对错,只有选择。自己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丁先生答。
移步不换形
在恪守传统的同时,丁先生也并非固步自封,一成不变,而是精钻求之,不断赋予古谱以新的理解与诠释。他说,时代变了,古琴也必然有要变的地方。比如说上一代琴家留下的“老八张”,与现在琴人弹奏的录音一比,马上就有不同的感觉。不比较的时候,感觉“老八张”很好很经典,一对比,区别很大,毕竟两代人,节奏、旋律、轻重缓急的处理,什么都不一样。这个变化里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有对前人的继承,也有超越。梅兰芳的戏剧是传统还是创新呢?跟过去比创新,跟现在比是传统,而且太传统了。
但是,拓展也好,创新也好,精神不能变。古琴的发展必须是在对真正的古琴精神有充分认识和把握基础上的拓展,这叫作“移步不换形”。丁先生解释到:“《易经》里讲到了三层含义。一是变易,是说变是绝对的,任何事物一刻不在变。二是简易,万事万物之变归根到底就是阴阳的转换,大道至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是不易,精神是不变的,万变不离其中。”
这个三层含义放在古琴身上,“变易”就是首先要承认古琴是在不断发展的。唐朝所用的古琴式样绝不是春秋战国时期七弦琴、十弦琴的模样,汉朝两百多年,古琴型制两次大的更迭,小变化更是难以考证,总是在不断地破旧立新;今天所弹的《流水》绝不是俞伯牙遭遇知音钟子期时所弹的《流水》;唐代之前琴音是声多韵少,宋代以后则渐渐韵多声少;唐代的时候右手指法很多,宋以后,右手指法逐步解体,无名指的打摘、叠涓、索铃等组合指法使用的越来越少。中华民族的创新精神,骨子里就有,如果保守,就没有现代的古琴。
“简易”,就是大音希声。“不易”,是指古琴的文化精神不能变。明清以后才真正体现出古琴精神,以轻微淡远为风格的虞山琴派即为代表。巧合的是,虞山琴派是与太极拳同步发展的,这二者之前可能有某种必然的联系。
中华传统,无时不变。到了现代这几十年,更是突变,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日新月异、全民浮躁的时代,琴人要在真正了解传统、把握精髓的基础上,移步不换形地将古琴推向新的境界和高度,用古琴凸显来中国文化的精神。丁先生以这样的观念,不断作新的探索。相比他打谱的《神人畅》,二十多年后打出的《流觞》,有着洒脱畅扬却古意盎然的新境界。记得有幸在桐林堂听丁先生弹过一次《流觞》,一脉相承的古琴味中,浸透着一股清新的文化气息,洋溢出创造性继承的魅力与智慧。是呀,现代人所创所打的琴曲,首先要有古琴的味道,才能做发展与创新的文章。
古琴不是要去打动人
学古琴的人,首先得喜欢传统文化,在传统文化中凸现古琴。古琴是文化的一部分,不能把她从传统文化中剥离。如果只把她看作乐器,可不行。想一想,为什么只有古琴被联合国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论艺术表现力,二胡、古筝不比古琴差。
“要说描摹人的情感,二胡《二泉映月》能把人拉哭了,太悲切了。”丁先生说,“我曾经弹《普庵咒》把人弹哭了,那是修佛之人自己真正触动了,不是因为琴声的悲,悲不如二胡。”
古琴不是靠表达情感去感人。清微淡远,淡,就是淡化处理。世界本来五颜六色,用中国画画起来,墨分五色,把对象淡化了,就像用毛玻璃处理过了。浓情才能打动人,淡化了,就不是要去打动人。要想让古琴去打动人,根本就错了,古琴是让人安静下来的东西。所以孔子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乐、哀都能不过份,讲究一个度,就是所谓的中庸。古琴表达某个主题,不能象十面埋伏那样,否则就是笑话,就是不懂中国文化、不懂古琴。
当下一些琴人,弹《广陵散》时极度地慷慨激昂,愤懑之情几乎要把琴弦挑断。嵇康是何等人也?那样一个磊磊如孤松、“交不为利,仕不谋禄”的傲岸冷峻之人,视死如归之时怎会如此的声嘶力竭?他应该是从容不迫的,而不是气盈胸臆的,所以汉代有“听广陵之清散”之说。何为“清散”?我想起扬州作家谢青桐在他文章中所写:“悠扬的琴声中,无杀伐之声,也无幽怨之声,而是‘感天地以致和’的清正之音”,这才是对嵇康的真了解呀。
丁先生又谈及《忆故人》,认为也要掌握一个度,过度也不对。“古代人外出过官,相交的都是同性朋友,若弹成杀鸡抹脖子的样子,不成了同性恋吗?”就象子猷雪夜访逵,连夜乘船,到门而返,没敲门,心领神会就走了。《世说新语》还记载,王子猷途中遇桓伊,本不相识,但知道他善吹笛,就命人传话请奏,桓伊素闻其名,便作梅花三调,吹完,二人不交一言,各自上车而去。这些才是古人的交往,知音无话,君子之交淡如水呀。
“可是,琴音太淡了,普遍人听就要打瞌睡了。”我说。
“关键是你要跟他走,还是他跟你走。是守住自己的审美,去化他们,还是去迎合他们。”丁先生一语道破,“迎合就是人家喜欢什么,弹什么。守定,就是坚持自己的,爱听不爱,随他便。
“难怪都说古琴曲高和寡呀。”我们感叹。
“也不全是,其实是人家没有听过好的琴音。真正中国的传统的好东西,本身就不用你去讲,不用去添加那么多花哨的东西。”丁先生自信地说。
玩的心态
面对古琴选择多、观点多、争议多的现状,初涉者会感到无所适从,特别是业余的古琴爱好者,该怎样对待古琴呢?
丁先生认为,扬州本身就颇具人文气质,是很有文化底蕴的城市。保持扬州的文化精神,尤其是作为非专业的琴者,更有的条件和义务。不必跟音乐学院毕业的人比手快,而是拼文化、比内涵。所谓“非专业”,就是玩玩的,业余爱好而已。以玩的心态来对待古琴,就会轻松自在。琴棋书画,这些在古代都是文人玩的东西,读经史,才是正事。徐渭、齐白石不是说嘛,诗第一,书第二,画第三,意思是说我可不是个画匠,我是个文人。古代文人一说他是画家,就恼,那等于是贬低他、骂他。不象现在,说他是画家,就觉得很了不起。古代文人,首先治经史,然后写文章,在这之外玩诗词歌赋,然后才是琴棋书画。琴本是玩的东西,是排不到前面去的,她是古代文人艺术化生活的辅助手段。
是呀,丁先生不就在艺术化地生活着吗?当下,几乎所有的古琴老师都在忙于经营自己的古琴事业,大规模的教学、频繁的演出、与琴厂的亲密接触,这些都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呀。而丁先生,他每天打太极、看书、写字、画画,玩的事可多呢,还要静心研究、撰写一些古琴文史文章,打谱、出书。他无心开拓什么培训市场,不愿把自己拘禁为赚钱的机器。他是一只闲云野鹤,用自身散发的文化气息来感染人、影响人。管他浮世喧嚣,他只在传统文化的天地中自由飞翔。用苏东坡的诗来形容,他是“久坐华堂上,不改麋鹿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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