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琴赋》堪称古琴古今第一美文
乐器资源网 yueqiziyuan.com嵇康的《琴赋》有1900余字,另有赋首的序及赋未的乱。此赋开始描写乐器所生的环境:叙述椅梧生于崇山峻岭,吸取了天地纯一之气及日月精华。在《琴赋》的首段,即以写地之胜,来烘托出椅梧的珍贵,即指出了琴的珍贵。
一篇《琴赋》,讲琴材,讲制琴,讲弹奏,讲琴人,都有一个贯穿始终的精神;那便是追求自然和高蹈,这是具有无限可能的精神。
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故缀叙其所,以为之赋。其辞曰: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
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
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
郁纷纭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
夕纳景于虞渊兮,旦晞干于九阳。
经千载以待价兮,寂神踌而永康。
且其山川形势,则盘纡隐深,磪嵬岑岩,互岭巉岩,岞崿岖崟,丹崖崄巇,青壁万寻,若乃重巘增起,偃蹇云覆,邈隆崇以极壮,崛巍巍而特秀,蒸灵液以播云,据神渊而吐溜。
尔乃颠波奔突,狂赴争流,触岩抵隈,郁怒彪休,汹涌腾薄,奋沫扬涛,瀄汨澎湃,蜿蟺相纠。放肆大川,济乎中州,安回徐迈,寂尔长浮。澹乎洋洋,萦抱山丘。
详观其区土之所产毓,奥宇之所宝殖,珍怪琅玕,瑶瑾翕赩,丛集累积,奂衍于其侧。若乃春兰被其东,沙棠殖其西,涓子宅其阳,玉醴涌其前,玄云荫其上,翔鸾集其巅,清露润其肤,惠风流其间,竦肃肃以静谧,密微微其清闲,夫所以经营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丽,而足思愿爱乐矣。
于是遁世之士,荣期绮季之俦,乃相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周旋永望,邈若凌飞,邪睨昆仑,俯阚海湄。指苍梧之迢递,临回江之威夷,悟时俗之多累,仰箕山之余辉,羡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归。情舒放而远览,接轩辕之遗音,慕老童于騩隅,钦泰容之高吟,顾兹梧而兴虑,思假物以托心。乃斲孙枝,准量所任,至人摅思,制以雅琴。
乃使离子督墨,匠石奋斤,夔襄荐法,般倕骋神,锼会裛厕,朗密调均,华绘雕琢,布藻垂文。错以犀象,籍以翠绿,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爰有龙凤之象、古人之形,伯牙挥手,钟期听声。华容灼爚,发采扬明,何其丽也;伶伦比律,田连操张,进御君子,新声嘹亮,何其伟也。
乃其初调,则角羽俱起,宫征相证,参发并趣,上下累应,踸踔磥硌。美声将兴,固以和昶,而足耽矣。
尔乃理正声,奏妙曲,扬《白雪》,发《清角》。纷淋浪以流离,奂淫衍而优渥,粲奕奕而高逝,驰岌岌以相属,沛腾遌而竞趣,翕韡晔而繁缛;状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汤汤,郁兮峨峨。怫愄烦冤,纡余婆娑,陵纵播逸,霍濩纷葩。检容授节,应变合度。竞名擅业,安轨徐步。洋洋习习,声烈遐布。含显媚以送终,流余响于泰素。若乃高轩飞观,广夏闲房,冬夜肃清,朗月垂光;新衣翠粲,缨徽流芳。
于是器泠弦调,心闲手敏,触鎞(提手旁)如志,唯意所拟。初涉渌水,中奏清征,雅昶唐尧,终咏微子。宽明弘润,优游躇踌,拊弦安歌,新声代起。歌曰: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响以赴会,何弦歌之绸缪。
于是曲引向阑,众音将歇,改韵易调,奇弄乃发,扬和颜,攘皓腕,飞纤指以驰骛,纷䜧(单人旁)譶以流漫。或徘徊顾慕,拥郁抑按,盘桓毓养,从容秘玩。闼尔奋逸,风骇云乱,牢落凌厉,布濩半散,丰融披离,斐韡奂烂,英声发越,采采粲粲。或间声错糅,状若诡赴,双美并进,骈驰翼驱。初其将乖,后卒同趣。或曲而不屈,直而不倨。或相凌而不乱,或相离而不殊。时劫掎以慷慨,或怨摣(女字旁)而踌躇。忽飘摇以轻迈,乍留联而扶疏。或参谭繁促,复叠攒仄,从横骆驿,奔遁相逼,拊嗟累赞,间不容息,瑰艳奇伟,殚不可识。
若乃闲舒都雅,洪纤有宜,清和条昶,案衍陆离,穆温柔以怡怿,婉顺叙而委蛇。或乘险投会,邀隙趋危,譬若离鹍鸣清池,翼若浮鸿翔层崖,纷文斐尾,慊縿离纚,微风余音,靡靡猗猗。或搂鎞(提手旁)擽捋,缥缭潎冽,轻行浮弹,明婳睽慧,疾而不速,留而不滞,翩绵飘邈,微音迅逝。远而听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迫而察之,若众葩敷荣曜春风。既丰瞻以多姿,又善始而令终。嗟姣妙以弘丽,何变态之无穷!
若夫三春之初,丽服以时,乃携友生,以遨以嬉。涉兰圃,登重基,背长林,翳华芝,临清流,赋新诗。嘉鱼龙之逸豫,乐百卉之荣滋,理重华之遗操,慨远慕而常思。
若乃华堂曲宴,密友近宾,兰肴兼御,旨酒清醇,进南荆,发西秦,绍《陵阳》,度《巴人》。变用杂而并起,竦众听而骇神,料殊功而比操,岂笙籥之能伦。
若次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鹍鸡》、《游弦》,更唱迭奏,声若自然,流楚窈窕,惩躁雪烦。下逮谣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别鹤,犹有一切,承间簉乏,亦有可观者焉。
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夫放达者不能与之无吝,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若论其体势,详其风声,器和故响逸,张急故声清,间辽故音痹,弦长故徽鸣。性洁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矣!是故怀戚者闻之,则莫不憯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自康乐者闻之,则欨愉欢释,抃舞踊溢,留连澜漫,嗢噱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愉,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是以伯夷以之廉,颜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辩给,万石以之讷慎。其余触类而长,所致非一,同归殊途,或文或质。总中和以统物,咸日用而不失,其感人动物,盖亦弘矣!
于是时也,金石寝声,匏竹屏气,王豹辍讴,狭牙丧味,天吴踊跃于重渊,王乔披云而下坠,舞鸑鷟于庭阶,游女飘焉而来萃。感天地以致和,况蚑行之众类。嘉斯器之懿茂,咏兹文以自慰。永服御而不厌,信古今之所贵。
乱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惟至人兮。
《琴赋》是嵇康为琴所写的一篇美文,甚至可以说也是琴史上写琴最高妙的文章。这篇文章的重要,不仅在于通过其描述,可以窥见其时七弦琴的制作讲究的程度以及琴曲的复杂丰富程度,还因为其中包含了嵇康不少重要的音乐观点、音乐理想。它把琴这一几乎贯中国文化史的最重要的乐器提到了审美的最高点和精神的最高点。尽管后世有关琴的文献众多,但精神的高度与审美的格调与此文相去甚远。
在《琴赋·序》中,嵇康这样指出音乐的功用:“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看上去嵇康对音乐的要求并不高,在他的认识中音乐的功用只不过是消愁解闷、发抒性情,然而,这样的认识正是嵇康有别于儒家正统音乐观的地方,这种认识比“正风教,考得失”的理解、要求要切实得多,或者说,这样的认识要更接近音乐本身的意义一些。“宣和情志”,宣泄调和的是个体的情志,而非使个己的情志符合政教的规范。
《琴赋·序》还针对时尚的音乐“以危若为上”、“以悲哀为主”、“以垂涕为贵”提出自己截然不同的看法。上一章我们曾提及,汉末魏晋以来,闻乐好哀之风甚炽。这种音乐审美之风的盛行,与其时社会状态有关、与士人的不幸处境有关,自然会有大批士人追求悲哀危苦的声音,以与自己苦闷的心声产生共鸣。嵇康的追求明显要高出时人,因为他的理想是自觉摆脱统治阶层的礼教规范,寻求自我真切的声音。闻乐好哀,自然有精神自觉之处,而追求宜情适性的自然的声音,则是更进一步的自觉。前一种自觉,把自己最为重要的精神附着在社会政治的大厦上,一旦大厦倾圯,这种精神便会凄惶哀苦无所着落;后一种自觉,把自己的精神去与自然无限的美作自由的交流,以无拘的自然精神对无限的自然美,于是精神得以快乐和不朽。
所以,在《琴赋》正文的一开始,嵇康便不厌其烦地铺写用以做琴材的梧桐树生长的自然环境,文章极尽大赋铺陈排比细腻描摹的手法,突出梧桐木生长的既自然又不平凡的环境,它集天地醇和之气,采日月之休光,受崇冈之风,承灵云之露,吮清泉接翔鸾,它出类拔萃而又甘心寂寞,这样的品格,正是嵇康欣赏并追求的,也可以说,梧桐的存在,正是嵇康自我品格的一个写照。
终于有高人逸士识其价值,并且不避艰险磨难登飞梁越幽壑以游乎其下,这里,其实隐含着人琴虽然有缘,而得其份却并非易事,为这样的选择,必须付出非常的代价和努力。对于这“遁世之士”来说,梧桐作为琴材,其价值非同小可,这是他用以“托心”之物,使他“悟时俗之多累,仰箕山之余辉,羡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归。情舒放而远览,接轩辕之遗音,慕老童于騩隅,钦泰容之高吟……”以琴作中介,使嵇康得以时时与大自然作交流,与先贤惠德作交流。
琴的制作也非一般匠人所为,必须德行高超技艺完美的人制作,所谓“至人摅思,制为雅琴”。《庄子·逍遥游》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只有任顺自然的人才能无己。值得注意的是,追求精神境界的嵇康经常以庄子的境界为归途。说制琴“匠石奋斤”,也源于《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斵之。匠石运斤成风声,听而斵之,尽垩而鼻不伤。”此外,所有用来装备琴的材料都是最珍贵而美丽的。
这样的集自然与人之精华的非凡之器制成了,它的声音也不负所望,闻其声,联想的便是自然与人的最美的那些地方:“状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汤汤,郁兮峨峨。”“若乃高轩飞观,广厦闲房,冬夜肃清,朗月垂光,新衣翠粲,缨徽流芳。”
伴随美妙的音乐,琴人不仅能与自然和先贤相会,且能“唯意所拟”,意志、精神超越出去,凌扶摇、憩瀛洲、要列子、餐沆瀣、带朝霞、薄天游、齐万物,这是一种想象性的存在、精神的存在,同时又是一种无比美妙的存在,是一种无限的存在,在人琴合一的状态下,琴人超然自得。
以琴作伴,现实中的琴人便有一种脱俗而自由的姿态,便可潇潇洒洒,遨游于山林之中,水泽之畔,临流赋诗,如鱼在水,如花荣滋,不再受俗世的烦扰。那么,现实中的“我”,便也是一种超功利的存在了。
琴德若此,弹琴的人应该具备怎样的素质与品格呢?嵇触出:“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夫放达者不能与之无吝,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要求是极高的,既要深沉厚博,又要旷远超迈;既要能深思明辨,又须放达不羁,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总中和以统物”,才能博大地去感人动物。